早就想写写杜牧,自李商隐一文落笔,时时念起。又逢那晚寄北之夜雨,此情更盛,然而终未成文。后去文馆借阅,又未觅得杜樊川相关资料。故而欲写之意,回回只得作罢。
然,适逢那日读文,看至《阿房宫赋》,这荡气回肠的赋体诗文,读来酣畅淋漓。不禁感悟起风流才子时有忧国忧民之心,既而咂味:六王毕,四海一。蜀山兀,阿房出。覆压三百余里,隔离天日……”。就这样,杜樊川又一次入得眼来。至此,欲书之笔,复又出矣。
杜牧,字牧之,生于公元年,亡于约公元年。因晚年居长安南樊川别墅,故后世称“杜樊川”,著有《樊川文集》。祖父杜佑,官拜宰相,父杜从郁,以荫入仕,后迁太子司议郎。杜牧生于官宦之家,是名副其实的官二代。在家族中排行十三,据唐人习惯,人称杜十三。
杜牧身为晚唐杰出的诗人、散文家,与李商隐并称“小李杜”。人称“小杜”,以别于杜甫。牧于诗,情致豪迈。诗歌犹以七言绝句见长,内容多咏史抒怀,七言在晚唐成就颇高。正如《陈氏书录》所评:“杜紫微才高,俊迈不羁,其诗有气概,非晚唐人所能及。”
《旧唐书·杜牧传》记载:“牧好读书,工诗为文,尝自负经纬才略。”与唐朝大部分诗人所不同的是,杜牧除了诗才,还有出众的政治才华。大概与其所处藩镇割据的时局相关。唐宪宗讨伐藩镇时,杜牧正值少年。曾专注治乱与军事。为曹公所定《孙武十三篇》作注,一度流行于天下,时年仅二十岁。
丈夫未可轻年少,稚儿犹有平戎策。据《旧唐书》记载:“武宗朝诛昆夷、鲜卑,牧上宰相书论兵事,言‘胡戎入寇,在秋冬之间,盛夏无备,宜五六月中击胡为便’。李德裕称之。”
讨伐抗命的刘稹时,杜牧复移书于李德裕,以“深壁勿与战。以忠武、武宁两军益青州精甲五千、宣润弩手二千,道绛而入,不数月必覆贼巢。昭义之食,尽仰山东,常日节度使率留食邢州,山西兵单少,可乘虚袭取。故兵闻拙速,未睹巧之久也”。(《新唐书·杜牧传》)诸如此类言辞精彩、颇有见地的上书不止一回,怪道令“宰相李德裕善之,称之”。
论起来,祖父官至丞相,福祚荫及子孙。杜牧排名第十三,可见家世不仅显赫且家族庞大。作为一名官宦子弟,杜牧少时条件可谓得天独厚。自幼便饱读诗书,可谓满腹经纶。20岁的年纪,杜牧已深谙用兵治世之道。
杜牧23岁作《阿房宫赋》,此文一出便名扬天下。25岁时更是写下长篇五言古诗《感怀诗》。从杜牧的策论咨文里,其军事思想可见一斑。“牧刚直有奇节,不为龊龊小谨,敢论列大事,指陈病利尤切至。”无需多言,杜牧刚劲的性情于此可窥一二。26岁的他,进士及第,授弘文馆校书郎。
身怀如此奇才,却是官运不顺。且看杜牧历任之职位:校书郎、淮南节度使幕、观察使幕,累迁左补阙、史馆修撰,改膳部员外郎。历黄、池、睦三州刺史,入为司勋员外郎,常兼史职。改吏部,复乞为湖州刺史。以考功郎中知制诰,迁中书舍人。一生辗转,至宣宗大中六年(年)逝世,杜牧一直处于无关紧要的官职之上。
杜牧一生困顿不得志,究其原因,与晚唐长达四十年的“牛李党争”分不开。作为牛党核心人物的牛僧孺,一度官至宰相,权倾朝野,对杜牧是有知遇之恩的。牛僧孺后因为朋党之争,为皇帝责问,请辞至淮南做节度使。
杜牧此时被其收入治下,做了掌书记。牛僧孺其人“贞方有素,人望式瞻”,为人刚直不阿。能为这样的人所识,杜牧也算是良驹遇伯乐。总以为命运或会眷顾于他,然而没有。
毕竟,杜牧家族与李德裕为首“李党”世代交好的家庭背景,注定使杜牧要成为一个游离于两党之间,不受重视的人物。吐蕃请和,屡屡为主战派李德裕献平戎策。身为牛僧孺幕僚,却赞同李德裕的政见。且李杜两家是世交这一渊源。就这样,杜牧于“牛李党争”夹缝之间,双面为难。
公元年唐宣宗即位,随着李党的被清算,牛党迎来春天。作为牛党一员,杜牧应该会得势而起。公元年,杜牧已45岁。自睦州回京,他的官职一直没有太大变动。司勋员外郎、吏部员外郎,哪怕是后来官至中书舍人等职位,不过无关紧要。
牛党两派对杜牧都给予拉拢,却不会给予足够重视和信任,这是既定事实。杜牧徒有报国之志、治国之才,却始终无法走进大唐政治核心。24年的官宦生涯,在江南之地就占去了大半。或许只有流连在烟花柳巷,才能减轻生平郁郁之气。抑或是,软语小调里,苦闷就着淡酒,最易酿成一首首诗作。借着三分豪气,再于时事里抨击一回晚唐之国祚没落。
杜牧之文才武略,可谓是当世无双。诗,赋,文等,样样通达。关于为文也有自己的一套见解。如《答王充书》所论:“凡为文以意为主,气为辅,以辞彩章句为之兵卫,未有主强盛而辅不飘逸者,兵卫不华赫而庄整者。”
直言为文作赋,应着力于立意。意,气,章,句,相得益彰。若立意深远,再辅之以气,虽词藻质朴亦仍可称好文。此论调,于今仍是金玉之言,或可借鉴。
论起诗才,晚唐时期几无可出其右者。正如《李调元诗话》所评:“牧之诗,轻倩秀艳,在唐贤中另是一种笔意,故学诗者不读小杜诗必不韵。”明代杨慎云:“律诗至晚唐,李义山而下,惟杜牧之为最。宋人评其诗豪而艳,宕而丽,于律诗中特寓拗峭,以矫时弊,信然。”
杜牧其文学辞章,备受世人推崇。传世有《杜氏樊川集》二十卷。值得一提的是,杜牧书法也俊逸飘扬,深得六朝遗韵。《宣和书谱》评曰:“牧作行、草,气格雄健,与其文章相表里”。杜牧行文,一改晚唐萎靡之风,则书法之俊逸,为后世所推崇备至,可见一斑矣。
一幅《张好好诗帖》,足以令后世领略杜牧,那工于行草,潇洒雄浑的书法气度。此诗帖为杜牧唯一墨迹,经各代流递传藏,传世而今。
张好好,是杜牧生命中不可多得的一处风景。毕竟,他们相识时,张好好正是豆蔻梢头。男未婚女未嫁,两人彼此倾慕。虽没有一场风流韵事,却也生出几分情意。毕竟杜牧死后,张好好隐瞒心事,最终于杜牧之坟前殉情。
那首脍炙人口的《赠别》,女主不是别人,正是张好好。“娉娉袅袅十三余,豆蔻梢头二月初。春风十里扬州路,卷上珠帘总不如。”所谓:春风十里不如你,此诗源头是也。昔日张好好“袅袅婷婷天下姝”,今日“洛城重相见,婥婥为当垆,”此番悲凉苦楚,怎不令人泪目。如此看来,也不枉美人自刎谢知音。
书法也有性情,或柔美,或刚劲,或雄浑。或此帖因书中故事人物,至今读来仍满纸温情,脉脉难为语。作为杜牧存世唯一墨宝,《张好好诗帖》现存于故宫博物院,已列为严禁出国展览之文物,其珍贵程度如此。
杜牧诗名盖过书名,人称其人如诗。姜夔说他“杜郎俊赏,豆蔻词工。”诗亦如其人。风流倜傥,清丽悠长。诗评家刘熙载也说:“细读杜牧,人如其诗,个性张扬,如鹤舞长空,俊朗飘逸。”许是闲云野鹤般的官职,成就了杜牧的诗情。使得他有充裕时间凭吊古迹。毕竟此类诗,足见其忧民之风骨。
此类诗,意在“以诗论史”,借古讽今。那一年杜牧做了池州刺史,他途径乌江亭,讥讽西楚霸王不能忍辱负重。于是,徘徊于乌江岸边,吟咏着《过乌江亭》:“胜败兵家事不期,包羞忍耻是男儿。江东子弟多才俊,卷土重来未可知。”
公元年春,杜牧由宣州去往扬州,途径江宁,建康等城。这一路,他观遍长江两岸春色,访尽六朝遗迹,于追昔抚今里,一时心生无尽慨叹。《江南春》、《泊秦淮》等一批江南词作应运而生。
“千里莺啼绿映红,水村山郭酒旗风。南朝四百八十寺,多少楼台烟雨中”。区区二十八言,读来字字是风景,句句含韵律,将诗人眼中的江南春色描摹得恰到好处。诗人的笔已是写意之笔,这幅丹青水墨图,书尽江南最好的春色。
扬州城景色优美,十里繁华。洒脱倜傥的杜牧,遇到扬州,必会生出一番故事。扬州是杜牧的心结。于是,回首当年,不禁吟诵起:“落魄江南载酒行,楚腰纤细掌中轻。十年一觉扬州梦,赢得青楼薄幸名。”
这首《遣怀》,正是他歌尽桃花,偎红倚翠,十年的风流与空洞的写照。报国之志长留心中,难以排遣的苦闷沉郁,化为一个个难压星河的清梦。于是,他说,“落魄江南载酒行,楚腰纤细掌中轻”。
江南,只会是他的伤心地。人生能有多少个十年,扬州城究竟亦载不动他十年的清梦。秦淮河上千年江月,依旧薄雾笼罩,两岸的客船,至今留有他的哀愁与感伤。“商女不知亡国恨,隔江犹唱后庭花”,《后庭花》的余音已随晚唐的没落沉浸江底。杜牧之隐忧,每每读来,盘旋不去。
那一年,他途径赤壁古战场,有感于发生在公元年的赤壁之战而发。诗人凭吊古战场,借对儒将周公瑾的志得意满的仰慕,抒写自身怀才难展之恨。“折戟沉沙铁未销,自将磨洗认前朝。东风不与周郎便,铜雀春深锁二乔”。诗人以独特的视角,借“周郎东风”之言,表自身无“东风”托举之遗憾,读来皆是怨。
杜牧先后两次到过洛阳。在洛阳,他曾遇故人张好好,感叹物是人非,美人迟暮。为她写下《张好好诗》。“君为豫章姝,十三才有余。翠茁凤生尾,丹脸莲含跗......斜日挂衰柳,凉风生座隅。洒尽满襟泪,短歌聊一书。”几行诗,却书尽故人之悲怜,风尘女子半世心酸。
带着莫名感伤,杜牧来到洛阳金谷园。昔日的金谷园是西晋富豪石崇的别居,富丽堂皇,显赫一时。至唐时金谷园已荒芜一片,是后人怀古凭吊的古迹。某一个风和日丽的黄昏,杜牧就这样款款走进金谷园内。沉吟:
“繁华事散逐香尘,流水无情草自春。日暮东风怨啼鸟,落花犹似坠楼人。”这句句写景,句句含情的二十八言,难尽的是昔日繁华,伊人零落成尘,梅香如故。
杜牧一生,怀着对政治的热情与满腔抱负,一次次于迁官外放中消磨殆尽。退却激情,酿成一首首冰凉诗句。惆怅东栏一株雪,人生看得几分明。那一年,48岁的杜牧,于生命里的最后两个年头,于对时局的失望及灰心意冷里,悟透人生。
写下《湖州正初招李郢秀才》:行乐及时时已晚,对酒当歌歌不成。千里暮山重叠翠,一溪寒水浅深清。高人以饮为忙事,浮世除诗尽强名。看著白蘋芽欲吐,雪舟相访胜闲行。
这一年苏轼任湖州担任刺史,加之老无所依,内心颓然的。面对青年才俊李郢的求进之心,不禁回想起昔日自己的功名利禄心。于是才有了上文的淡然与安闲。
那首《不寝》,或许是杜牧于某个夜不能寐的夜晚,发出的看透尘世的清澈之声。“到晓不成梦,思量堪白头。多无百年命,长有万般愁。世路应难尽,营生卒未休。莫言名与利,名利是身仇。”
《旧唐书·杜牧传》记载:(牧)梦书“皎皎白驹”字,或曰“过隙也”。俄而炊甑裂,牧曰:“不祥也。”乃自为墓志,悉取所为文章焚之。焚过诗稿集册,诗人终于撩了长袍,弃了蝇营狗苟,沉吟着”十年一觉扬州梦”,大笑而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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