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朝咸丰年间,台湾府的猫里庄①那里,住有一位非常有钱的张员外。平日里,他喜欢结交些有钱有势的人士,故和他往来的都是刁官吏和财主。以此,他的眼睛长在额头上,目空一切,且看上不看下的,骄傲得像一只翘尾巴的孔雀,整日除在人前炫耀和巴结富贵人家外,别无一桩有意义的作为。
张员外家中养有三个女儿,每个女儿都长得亭亭玉立,美丽极了。因为张员外是个热衷势利的人,所以他把老大和老二,都先后嫁给城中的有钱人家,过着非常舒适的日子。只有幺女,也就是老三,也名叫张玉姿,因为比姊姊们小了四五岁而未到待嫁年龄,故天天在家陪伴着父母。
说起这位年轻貌美的张玉姿,她长得明眸皓齿,娇媚可人,而且心地良善,不慕荣利,更不像她父亲那样的爱富嫌贫。曾有好几次,她的父亲都要把她嫁给门当户对的有钱人家,可是她都先后给婉拒了。
有一天,张员外特意地把玉姿叫到身边来,然后好话说尽地劝导和教训她,然而她却回答道:“爸爸!我很感谢你为我着想,找一个好婆家的美意。可是,一个人的幸福,完全要靠自己脚踏实地、努力苦干得来。不然的话,今曰可能是个有钱人家,明天便给败得片瓦无存,甚至变成一文不名的人了。所以,我要嫁的,是个能自食其力、埋头苦干的年轻人,不是眼前锦衣玉食,来曰沿门伸手托钵的富家子。”
张员外听了,非常生气,他认为他的女儿有福不会享,不知安的什么心。但是,说也说不过她,这就一时横了心,狠狠地向她说道:“好!像你这样冥顽不灵的女儿,真是不孝之极!我就依照你的愿望,把你嫁个自食其力的穷光蛋吧!”
那时离猫里庄不远的福基②那儿,住了一个姓李的年轻人。他因父母双亡,一个人孤零零的,在山边搭盖了一座草寮住。但为了生活,他每天都得到野外山边或田埂那儿,捡拾些田螺到猫里街上去卖钱过活。所以大家都管他叫“李田螺”,而他真正的名字反而隐而不彰,谁也不知道。
对于名字,他自己也不大计较,反正名字只是一个代表符号,田螺就田螺吧。他每日都得靠它过活,那不是名副其实,听来也很顺耳吗?
有一天,猫里街上的张员外,正在自家门前到处溜达,远远地看到一位衣衫褴褛的年轻人,正肩挑着一担田螺沿街叫卖。员外便上前把他叫住道:“喂,卖田螺的,你叫什么名字来着?”
那卖田螺的年轻人听见有人问他,便停下担子回话道:“我没有名字,人家见我在卖田螺,便管我叫‘李田螺’。”
张员外听了很好笑,可是,他并没有要买田螺的意思,只是漫不经心地把两只板板的眼晴望着天空,很骄傲地又问道:“你娶过亲没有?”
“像我们这样的穷人家,自己都养不活,哪还能娶亲呢?”
稍停了片刻,张员外略作考虑一下,便一本正经地征求卖田螺的年轻人道:“那就好,我家的第三个女儿还没出阁,这就无条件地嫁给你吧,好不好?”
“我没工夫和你开玩笑!”
“不!是真的,假如你不嫌弃她的话。”
李田螺起初真的以为张员外在跟他开玩笑,实在有点冒火。后来听到员外很正经,且也很庄重地谈到这件事,才相信好运已经降临到自己的头上来。他又惊又喜,当即跟员外跑到他家去瞧瞧,也好乘机相相亲。
当然,在张府中,员外有意无意地将自己的第三个女儿张玉姿叫来招呼一下客人,借此亮亮相,也算作双方相亲了。
就在这一刹那,张员外悄悄地告诉李田螺道:“就是这个,她是我的三女儿,你仔细瞧瞧!”
李田螺马上放眼望去,啊,不看犹可,一看可惊为天人!美丽的脸庞,轻盈的体态,婀娜多姿,且是一个不肥不瘦、不髙不矮的可人儿,怎么会下嫁给我这个穷光蛋?
于是,他有点狐疑,等到这位三小姐进人房里去时,他便问张员外道:
“这么高贵的小姐,要嫁给我?我可出不起那高额的聘金啊!”
“傻瓜,谁要你的聘金来着?”
“不要聘金?”李田螺把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,好像两粒田螺似的,“为什么?”
“不为什么,她不慕荣利,她愿意嫁给穷家郎啊!”
就这样,双方都点头了,准岳母也出来问长问短的,问了一些家世和经济情形,还谈了一些迎娶的细节,最后择定了一个黄道吉日,要将这位三小姐张玉姿迎娶过门去。
好容易到了迎娶那一天,一大清早,李田螺即起来把那间草寮收拾收拾一番。平时,他自己一个人生活,零乱些也不打紧,如今要娶新娘子了,便一切都得讲究讲究了。
跟着,他雇了一乘轿子,到街上张员外家去,把张玉姿接回来,没有一点铺张,没有一点仪式,更没有一位亲友和添过一件新家具,一切从简,两人就在门外拜了天地祖宗,这就算成了夫妇而进人洞房了。
这次的婚礼,真是再简陋不过的了。在新郎方面,他本是一个穷光蛋,那还有什么好说呢?可是,新娘方面,她是个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,在家中不愁穿也不愁吃,衣来伸手,饭来张口的,如今要出嫁了,除了母亲送给她的一石米以外,什么都没有,没有像两位姊姊那样丰富而堂皇的嫁妆。玉姿也不管人家的嘲笑,马上听从父亲的话,毫无条件地做了李田螺的妻子。从此在低矮简陋的草寮中,她又烧饭又洗衣服地帮助丈夫,过着非常艰苦的生活。
有一天,夏季的暴风雨来袭,天上黑云密布,伸手不见五指,然后倏地刮起了一阵狂风,刮得大地也像翻过来似的,弄得到处鸡飞狗叫,没一刻停住,而这时候的大雨又下将起来了。
雨大哗啦哗啦,好像下个没完,而且大得无比,虽说不上翻江倒海,也可比得上倾盆而下。于是,路上、河边、田畦,到处都是由山洪暴发而来的洪流。李田螺眼见这阵暴风雨足足下了两个多小时才打住。
可是,田里到处一片汪洋,哪里去找田螺呢?
然而不去找又哪来的饭吃?等着等着,他终于等到下午,好不容易给他等出一个晴天来。于是李田螺背起箩筐,立刻赶到野外的田畦小陌上去,如果运气好的话,拾他个小半天的田螺,也好卖个几文钱来过活。
真出人意料之外,原来大雨猛下,洪水泛滥,田螺都深深地躲到田里或洞里去了,一粒都不露面,真是气死人。李田螺在田埂上走过来走过去,不知走了多少回,望眼欲穿,却连半粒田螺都没找到,倒是发现了好几条水蛇。
他心有不甘,找着,拼命地找着,非得要有点收获才肯回家去。
没一会儿,东方都升起一轮大明月了,清光明澈地普照人间,大地光明得如同白昼。李田螺还不死心,到处逡巡,希望拾他个半斤八两的田螺回家去,也算不虚此行。
然而没有,一粒都没有,他都快要气炸了。
李田螺低下头,觅觅寻寻,一个时辰又过去了,还是两手空空的。后来,当他走到一棵大榕树下,眼看四下很清凉,便打算在这儿歇歇脚,而且抽空抽一袋烟,也好提提精神,消消疲惫哩。
于是,他就在大榕脚冒起的树根上坐下来了,那时明媚的月色,正打叶隙间透射了下来,而面前那小河的汩汩流水,正不住地往前流去,流去……
他想着,夜色是这般的美好,环境是这么的幽静。
他想着,自己的时运这般的不济,连两粒田螺都捡不到,如今又娶了老婆,怎可把她饿着?于是,在百无聊赖中,只好猛吸着烟,想把当前的烦恼,一起吸掉。
他就这样吸着,吸着,暂时忘却了一切。
忽然,眼前的小河中,正流着一些褐色带绿闪光的东西,不停地一团团、一块块地往前流去。他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,便随意地望着,也随意地想着,一言不发,只是把烟猛吸猛吸,等到把烟吸完,这才把余烬往水中抛去。
说也奇怪,余烬拋到水中那褐色带绿闪光的东西上面,不但不熄灭,反而燃烧起来,火光熊熊的。
李田螺在想,这是什么东西?怎么能够在水中燃烧?反正今天什么都捡不到,不如捡一些这褐色带绿闪光的东西回家去,也好代替一下油灯,这不是也能节省一部分开销吗?
想着想着,便不知不觉地走下那条小河去,动手捡拾了一大箩筐那些褐色带绿闪光的东西。
自此,他家中再也不用买油点灯了,就用那些捡来的褐色带绿闪光的东西,把它点着去替代油灯。过了一段时候,更把它作为燃料,效果也很不错。
后来附近的人家,觉得李田螺家中所点的灯,不用油,不用柴,很是稀奇,便纷纷前来向他打听,甚至有人向他买了一点回家去使用。因为用来很方便,这就天天都有人上门来购买。
李田螺便和妻子商量:每天捡田螺,实在赚不了几个钱,不如索性多捡拾这些新发现的代燃品还来得好。因为除了自用外,还可以出售一些给人家,所赚的钱,实在不比捡田螺差。
就这样,不管风雨晨昏,他都出去捡呀捡的。
也就这样,他天天把捡来的部分代燃品出售给别人,也赚了不少钱。
这一来,李田螺一家子的生活,自此便又改善多了。
有一天,街上来了一位外地的客商,听说李田螺家中有代燃品出售,便辗转托人介绍,终于找到了李家来。
一见面,那位客商便自我介绍说:“我是打从广州来的客商,专门做些贩卖‘火水’③的生意,我怀疑你所出售的代燃品,可能就是火水的一种。请你将发现的地点告诉我,我可以雇人前去开釆,将来利润一定很不少。当然,你告诉了我,我也不会让你吃亏。我可以先给你一笔不算少的酬劳,以后开采赚了钱,红利还能少得了你吗,你看怎样?”
李田螺听他信口雌黄地大吹法螺,有点不大相信,便有意无意地反问道:“你能马上给我多少酬劳金?”
那位广州来的客商,便大拍胸膛说道:“只要有价值,白银五千两该不算少吧!”
李田螺一辈子都未曾听过这么大的数字,当即欣然地答应了。
他们合作得很愉快,后来就在公馆福基大湖溪④的南岸一带,分头用土法开釆出许多石油和火水来。至今,人们还把那儿叫成出磺坑⑤,那是清咸丰末年的事。
当然,客商赚了钱,李田螺也分了不少的红利。
到了这一步,李田螺早已不是穷光蛋了,但是他表面还和往日穷苦的时候没两样。他不像暴发户似的,一下子便大鱼大肉、穿金戴银起来,惹人碍眼的。
一眨眼,两年的工夫过去了。这一年,适逢岳父要做六十大寿,家人决定要好好地庆贺和请客。李田螺是三女婿,当然免不了要亲自前去祝贺一番。他便用箩筐装了一千两白银,另外带了两张票面各值五千两的银票,计共一万两,那是当地大银号所发行的。然后,箩筐上面还铺了一层拾来的田螺。
就这样,李田螺穿着破旧的衣衫,挑着这担田螺,兴冲冲地参加岳父的寿宴来了。
当日的张府,张灯结彩,筵开不夜,好不热闹!那时两位襟兄,也和当地许多的大官绅商们,联袂来到张员外的府上。李田螺因人微言轻,未受重视,又因衣服穿得太破旧了点,所以大家对他都不加理睬。
没一会儿,寿宴开始了,李田螺和两位襟兄同席。饮宴中,襟兄们随便谈起话来。大襟兄道:“一个人的田地太多了,也觉麻烦,佃农们天天上门来,不是要求这,就是要求那的,好不烦人!”
二襟兄也跟着说道:“是的,我也挺讨厌这些个,不如早日把田地卖掉,来得比较清闲些。”
李田螺听了,就插口道:“我却和你们的意见不大一样,田地越多越好,我倒还想要买些田地来种种呢!”
满座的客人都不禁大笑起来,不停地用轻蔑的眼光去看着他,以为他是因为穷极而发疯了。大襟兄立即冷笑道:“嗯,很好!你若是要买田地,我就卖给你吧!值得一万两的,我只收半价,谁要你是我的亲戚,没得话说!”
二襟兄也接着开玩笑道:“我也把值一万两的田,打个对折卖给你吧!以示优待。”
“真的吗?”李田螺有点怀疑,反问他们。
“真的!要是不相信的话,可请岳父大人做证人。”
他俩以为这个穷光蛋大概穷疯了,那是绝对没有钱去买田的。这便故意写下一张合同,并请岳父一同签了字,盖了章,然后交给在座的襟弟李田螺看。
当时,李田螺也不甘示弱,慢条斯理地打从怀中掏出两张面值各五千两的银票来,并说道:“好!成交了。我身边恰巧有两张银票,你们各得五千两,是街上大升钱庄的银票,就拿去吧!”
然后,又把箩筐上层的田螺拨开,取出一千两白银来,面对着岳父,毕恭毕敬地说道:“这就给岳父做证人的谢礼吧!”
想不到,襟弟李田螺出其不意地来了这一手,襟兄们很懊恼他们自己开的玩笑,可是已经来不及了。合同上签了字,盖了章,那是不能随便作废的。
平日被人家瞧下起的穷光蛋李田螺,如今竟成了猫里街上数一数二的大富豪了。
这还不算,李田螺自从买了那两大块田地后,因为是山坡地带,种水稻不大理想,他便吩咐佃农们全部种植当地名产牛心水柿。这水柿年年丰收,故获利极厚,每年约在中秋前后收成应市,柿子硕大而甘脆,故有“牛心”之名,运销全台、广州、日本等地。因鲜果不耐久存,佃农们便把它制成柿子干,撒以白粉,鲜润而甘香,健脾清肠,润肺宁咳,更是馈赠的上好礼品。无怪人们都说:牛心水柿早名扬,公馆乡中独擅场了。
这一来,李田螺不但成了当地的富豪,而旦也是一位名副其实的大实业家了。
注:
①猫里庄:即今之苗栗县。
②福基:今公馆乡福基村。
③水火:即煤油。
④大湖溪:即后龙溪的上游。
⑤出磺坑:即出矿村和开矿村一带。
采录者:林藜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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